灵山(1 / 1)

绿梅方丈禅房打坐,但听山谷回音,笑上眉梢,老人眉花白,颔下长须发白,身体还是那样清瘦。

“师傅,荷儿来了。”他的三弟子镜月喜出望外。

“是啊,我的淘气回来了,我们去断崖梅赏雪迎人”

断崖梅在上山路与寺院的连接口处,是座山崖平台,地势较为宽阔,有块飞岩突起,在上面建着一座小亭,因清圣祖一十五年曾有一鹤停留亭旁飞身离去刚好被庙寺住持看见,从此小亭改名为飞鹤亭,奇怪的是自鹤飞走,第二年在亭悬崖壁长出五株梅,引历代僧众喜爱,荷儿犹爱,常攀爬上去玩耍。在断崖梅入山口有一座牌楼,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海纳众水,由龙腾鱼欢。下联山深藏兽,任鸟语花香。横批:即是我佛。山崖至谷底约有二三十米深,谷底是口深五、六十米的深水潭,每到夏季荷儿与她的师兄弟都要在里面畅游戏耍,抓鱼偷着烤来吃。七年来深水潭没有她也显得寂寞,今天小东西回来了,深水潭想必也知,瞧,鱼儿在水里雀跃地跳,荡漾起一圈圈水波。

镜月那边忙命小僧童备披风。老和尚由六大弟子陪同叩山赏雪。繁雪鹅毛缤纷漫天。梅先得风雪之气已是蓓蕾骨骨,小有花朵。查理在山道路边贴身一株歪曲脖梅,凑近观赏。他不可思议地想象,世间竟可以有如此美丽的风骚卓绝的花。荷儿像山中的精灵飞跑娇柔的影子。飞进断崖梅前老人的怀抱,她泣断肝肠。这是养育她,教养她的老人,七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还有她的俩位师傅。他们像慈父一样爱着她,给予她世间最美好的爱,她在他们的宠爱里度过她的童年。她有别于任何一个孩子的成长,她享有太多的关爱。她亭亭玉立师傅面前动情地呼喊他们。

镜空镜月慈祥地微笑,用父亲的口吻赞赏她青春动人。她伤心地:“荷儿大了,你们却老了,我真想还是那个小一点,满山跑。”

“我们是和尚,不在乎岁月,只关爱生命从我们手上活跃起来。”镜月轻风淡月般微笑。查理非常感动,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智大慧的人。师徒一番叙怀后,荷儿方把查理介绍给面前的亲人,欢欢喜喜回寺。

她像讲故事一样将自己七年来的生活,有盐的没盐的,不分精细演说给老少和尚,直到年三十晚她觉得应该让自己泡个痛快地温泉浴过新年才停止她异国经历演说,跑去山后温泉池。其中一座温泉池外密密匝匝围着各色滕萝。她钻进滕萝帘,跳下温水池,长发漫飘水上,浸在温暖的水中,她心旷神怡,仿佛回到童年。

“荷儿,我来了。”

她吓一跳,沉入水中。滕萝帘外闪进李天泽一身浴袍。她恼:“你快出去,我不喜欢。”

“你太自私了,荷儿。”他脱下浴袍,平脚泳裤让人觉得他是个老土。荷儿忍不住笑。他漂亮地跳下水池说:“这几年我可是都在这接受新年洗礼祝福。不管天塌不塌下来。”

“你没告诉过我。”

“如果说这也要说,你不觉得我太不像男人?”

“呸,男人很了不起吗?”

“当然,男人享受的优越感太多了。”他笑:“这是中国社会乃至世界的社会现状,你承认吗?”

她瞪眼他:“我不同你讲这无聊的事。”

“我们当然要从无聊的事情上讲起,那才可以引出精彩,就像会写诗的人,往往平淡句起首联。”

她扑赤笑,是的,他在她心目中永远不会让她失望,他永远带给她惊喜和希望,他们就着温泉的氤氲,温泉的暖流喁喁那远去的岁月,卢枫、九隆走向——

一九八一年。

眼看春节假期已过半,家住终南芙蓉湖芙蓉巷5座11号的沈亭柏夫妇决定年初六上灵山观音寺接女儿下山读书。一想到女儿,沈亭柏的妻子苏梅语就会忍不住伤心。女儿沈书荷从生下来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也在寺院十二年,她没有尽到一点做母亲的责任,如今时局好了,她怎么都要女儿下山。

年初六,沈亭柏夫妇起了一个大早,赶头班公车。从终南到灵山需要约两个半小时。他们上灵山前还要在山脚下的苏镇停留下,苏梅语要向几家本家拜年,还要顺便看下苏镇的老宅,所以他们时间比较紧促,等他们把上面事情办完赶到灵山观音寺已晚上七点,女儿早在镜月师傅的禅房学习功课。

他们先进苏梅语叔父绿梅方丈的禅房。绿梅方丈是位高瘦的近七十岁老人,颔下有缕花白的胡,身体非常硬朗。老人打坐禅埔上。在庙外就有小和尚通报,当他们入室老人微笑地睁开眼,他们紧步上前向老人行礼问候,老人请夫妻俩身旁坐稍寒喧,小和尚备上斋饭,他们上客室就饭。

老人也走出禅房,禅房外是个很大的场院,有几口荷花缸,几株梅——盘龙梅,一庭潇竹。昨夜下过雪,树上还有厚厚一层积雪,红梅在白色的雪映衬下炫人眼目。老人正自欣赏梅雪,一个小小的影子向他这边急奔,还嚷叫:“老和尚,沈亭柏,苏梅语在哪里?”声到人到,一头冲到老人跟前,揪着老人衣。老人笑,摸摸她小光头,慈爱地说:“下山该把头发长起来,要不就不象女孩子。”

小孩一张圆脸,白晰晰,胖乎乎,单眼皮,一点黑漆似的黑眼球,鼻两侧长着一点一点的雀斑,苏梅语为此不知伤心过多少回,她不知道女儿如何生得这般丑陋,她担心她长大后如何嫁出去,每每这时,沈亭柏会笑的不能自抑,孩子才多大就担心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笑完就安慰妻说:“人各有造化,丑陋于荷儿未必不是好事,你看她小小年龄已是名声在外,人人说她是小神童,禹儿也不及她,如果聪明美貌都给了她,岂不是太不公平?”

她瞪丈夫胡说八道,但是不自我安慰又能怎么样?

也许小荷儿的雀斑并算不得什么,你们看她头上一点戒疤,圆亮亮,就好像天上的那轮月亮,这是她自己把自己剃度了,在她八岁那年,她给自己取法号“一点大师”。

今夜她望着老人,稚嫩地笑:“在山下我还是一点大师,长头发多没劲,师兄弟都不长。”

“可你是个女孩子,不用做小和尚了。”

“我不可以再大点下山吗?功课还没学完,我只爱听镜月和镜空讲课。”

“不行,你妈妈会伤心的,她可是为你伤心了十二年。”

小荷儿悻悻然,打着枝上的雪。

沈亭柏夫妇吃过斋饭回到禅院,见女儿十分激动,一年难见女儿两回做父母如何不感怀?他们快步到女儿跟前,苏梅语的泪已是扑簌簌地下,一把搂紧女儿,小孩子全不似大人情结,她开心,却绝对不会哭,只是欢喜地大叫,“妈妈,你们怎么才来,我从早等到晚,晚斋也过了,功课时间也到了。”

沈亭柏接过女儿,仔细地,上上下下地几百眼,然后很满意地笑:“个儿长了不少,坐车要买车票了,功课不知道学的怎么样,爹爹考考你好吗?”

小东西昂起头,骄傲地像个小女王。沈亭柏更是笑,苏梅语也破啼为笑。他们向绿梅方丈告晚安往他们的起居室,紧临寺院西侧的一座木质小楼,那还是沈亭柏少年时的杰作。小楼每日有小和尚打扫,荷儿每日也都要在里面玩耍一阵,有时只在里转一圈,不为别的,因为那有父母当年的影子。她想他们。

当一家人漫步小楼前,小荷儿打开竹篱,里面景物犹如四十前,那梅,那松,那小竹亭,那小桥叠水,那琴台,那楼廊前一丛修竹,当真是去年小楼今夜雪,昨日黑发朝已霜。夫妻凝望,小荷儿跑进小楼亮灯,招呼双亲快点,她着实得意指竹茶几案上的一盆水仙,问他们漂不漂亮,还有靠窗一盆龙梅造型可别致。沈亭柏一一大加赞赏,小荷儿听着父亲的赞美像小鸟样漂漂然要飞起来。一个晚上她都沉浸在父母来的快乐中。

三赏梅

晨钟。在细雨朦胧中敲响。

念早课声从大雄宝殿朗朗传出,沈亭柏应声起来聆听比丘们的经音。他是在这座大殿认识妻的,那时他八岁,父亲带他来探好友苏门长子苏伯轩,苏伯轩请他们参观苏家寺院,他一下被寺院的恢宏建筑迷住,他一个人到处走,走来走去就进了大雄宝殿,妻当时由乳娘带着在殿内的埔坛前听经文,年岁只有五岁,扎着两个小羊角,他动下她的小辫,她望他笑,问他是哪里来的小哥哥,他说他是打很远很远的省城来。她勿闪勿闪地眨动她美丽的眼睛说:“那你是要走的了是吗?”

他摇头说:“我要为你留下来。”

他真的为她留下来,五八年在英国剑桥获得建筑和经济双重博士学位回国,本想大展才华,谁知道遇上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他当然是在革命对像中。可他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他相信无论哪种命运都不能阻止他对妻子的爱情,他相信每一种生活经历都是一种人生体验,只是你用什么态度去对待,是在苦难面前沉沦还是在恶运面前高傲地抬起头胪,做出惊天骇地的举动。他不恨,他微笑着,每一件往事都是那么令他陶醉痴迷。苏梅语找着犹自呆笑的丈夫请他散步赏花,朦胧的微雨湿润雪,湿润花,梅花在微雨里,像雾中仙子,柔美清纯。

小荷儿睡过九点才懒洋洋打着哈欠起床,跳下床拍拍小胖脸。一个大和尚走进来,他不是很高也不算矮,年约四十左右,慈眉善目,脖子粗短。她叫镜月师傅:“爹爹妈妈呢?他们又不要我了。”

镜月笑:“他们是来接你下山读书的,这会他们去山那边赏花,你想去吗?快点吃斋饭。”她急匆匆濑洗,喝过粥就跑得不见人影。镜月收拾碗筷离去。

绿梅方丈在方丈室会见前天来拜访的客人,小荷儿蹦蹦跳跳地向这边来,一面叫老和尚一点来了,可以出发了,一面推门进来,看见对面的中年和尚似乎有点恼,呶着她小嘴说:“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早走了。”

中年和尚温温而笑:“一点,一点,一点总是一点,为什么不多一点”?

她撇撇嘴:“一笑,一笑,一笑,偏偏一笑,为什么不少一笑?”

中年和尚法号一笑,她嘲笑他一笑不如不笑。绿梅起身伸手来牵荷儿,有小和尚送上斗笠蓑衣。老人邀一笑一同赏雨中梅。荷儿怀揣一根玉笛。山中深处举目是梅,虽然下着雨,但雨是飞丝如梦,山中雪依然。他们徐步山道,就着一身蓑雨。荷儿最喜飞鹤亭断崖边的五树梅,两株红的,三株白的,盘龙卧虬,枝杆粗壮,或斜探幽涧,或殷情迎道,交错着花枝,花瓣似绢绡玉片,细雨寒风中犹显娇俏、晶莹温润,它们在枝子上似立久了,想舞蹈一番便游离了身子,凌空起舞,漫飞霓裳。荷儿见着欢跳起来,张臂托起一朵朵冰绡玉蕊,她在花雨蝶阵里兴奋了好一阵,横起玉笛。

荷儿横笛吹着《梅花三弄》,梅花在笛曲里更见落英缤纷。沈亭柏夫妇寻音而来,一笑挥笔将荷儿与梅入画,花在斜风微雨里,小荷儿横笛翩跹。她外披杏黄裘毛披风,头戴杏黄裘毛风帽。苏梅语观画内心却有万分感慨:如是我的小荷儿不长那些小东西有多好,这样画谁能说她不是小美人?她心事没人知道,小荷儿一曲笛音后,绿梅方丈抚古筝,沈亭柏无不羡慕,老少和尚山中何其超然,饿饮山泉水,闲踏落花声。

一笑收笔用章笑请沈亭柏指教说:“久闻沈施主才华横溢,精通音律书画,不妨指教一二。”荷儿早欺过头来,上上下下几眼笑赞:“你的画比你的笑好看,你却没有花落的悲伤和落花的无奈,翩舞的花瓣如仙女迎春,我是邀春童子。”

一笑但听荷儿解说不由眼前一亮,挥笔既书《邀春童子》。

沈亭柏含笑,请一笑将画赠与他,他非常喜欢,称有神韵之笔,最喜女儿迎风飘逸之态,梅开梅落款款之情。

一笑应请赠画,再邀沈亭柏对奕,荷儿叫不好,天寒地冻本为山中取乐,对奕未免太没趣,还是往山中深处。一笑朗笑:“就依邀春童子。”

大家笑,绿梅方丈也起身,荷儿拉起母亲,蹦跳地笑,两边小脸因兴奋而粉嘟嘟。一行人走向山中深处。山中石路台矶因岁月久远,闲踏幽长而光泽泛亮。一路荷儿与一笑参禅,渐渐把父母丢开怀,沈亭柏趣笑对妻说:“如今我们的小荷儿是真正的一点大师,与高僧纵谈佛理禅学,于我们两个俗客不闻不问。”

苏梅语瞪丈夫。

这时荷儿回身双亲身边笑问父亲说什么,沈亭柏笑:“一点大师,禅悟透了吗?父亲是个什么?”

荷儿但笑,指天。苏梅语嗔责父女没正经。荷儿笑,问到正题:“妈妈,城里有这儿好玩吗,有小貂儿,雉鸡,松鼠,猴,鹦鹉吗?”

“有,公园有很多,城里比这东西还多很多呢,”苏梅语顿下说:“还有很多小朋友们,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们很聪明吗?”

“肯定没我荷儿聪明。”她的父亲笑。

“那是自然,我是一点大师。”她无不骄傲。

山中沟谷深壑悬崖峭壁无处不是,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但对荷儿却是平地,哪里危险她去哪,她习惯攀爬跳跃,常随师兄弟上山采药,爬过的悬崖不知有多少。快下山告别这种生活她哪里不依恋?寺院晚钟也敲过许久,在暮色苍茫中她还是不肯回寺院,直到绿梅方丈命令她才一万个不情愿拖拉着步回返。

镜月在寺院大门久候师傅,他担心老人身体,远远望见老人快步迎上,荷儿不悦说:“师傅,我是小孩儿,你应当先关心我,何况我就要离开寺院。”

镜月不客气;“你早该下山,有你寺院总没宁静,我可以多点时间念弥陀。”

“我永远不要理你。”她生气地跑进庙,找镜空,镜空在手术室为病人做手术,荷儿一头冲进去夺下他手中刀嚷:“你们都不要我了,大师傅赶我,你又在这做狗屁手术。”

镜空微胖的身体,圆圆的和尚头盯着怒气冲冲的小弟子哑然失笑,温和地拍拍她说:“荷儿乖,大师傅是舍不得你也听不出,还一点大师,我说一点小气鬼才名副其实。”

她哼声交回刀又跑出去,去她自己的小僧房不见任何人,晚斋赌气都不吃。镜月不得不登门赔罪,把小弟子哄出来,小家伙一出来当然是老规矩,将师傅头做木鱼敲上九九八十一下方破颜为笑,晚斋后是镜空为她授课,数学,她的课程已学到立体几何。镜空赶着做完手术来到育教堂,荷儿正襟危坐等候有十多分钟。她这样一坐要坐两个小时,她专心致志,不会因任何事受干挠,所以上她的课很轻松,遇到不解总是要问得透彻才肯罢休。沈亭柏特意陪伴一侧,他很满意女儿全力以赴的学习精神,他想他可以放心去香港,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他的时间不是很多了,人生已半,他再不把握这最后的机会,他的才学就要跟着他一起进入永恒的地下,他想他的才学不会变成沃壤,如果可以他不必心焦。

本来预计年初九下山,不想初八夜大雪,阻了荷儿的行程,对荷儿来说再好不过的。一早起来着木履戴斗笠来见绿梅方丈。绿梅方丈正立窗前望外面依然未停的大雪。荷儿拉把老人,老人微笑,让小僧童备上小红炉和茶。荷儿笑摘下斗笠换上僧鞋。

大雪寺院无大事,镜空,镜月格外陪侍师傅一旁,观祖孙红炉煮雪论奕。

红炉煮雪,煮雪论奕是中国古来习俗,是种乐事,一种逍遥。

雪第三天开始融化,起程的日子不能再耽搁。荷儿一千一万不情愿地随双亲下山,镜空,镜月直把她送上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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