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不知几时落得地，等人们意识到开始下雪的时候，柳絮一般的雪，挂在树上，落到房上，附在肩头，散在地上。
今夜，京城迎来了新年之后的第一场雪。
路人搓着手顶着雪加快脚步匆匆回程，偶尔在路边摆着宵夜的一边骂着这鬼天气，一边赶着收摊。不消片刻，就连平日最热闹的东市也冷清下来。
地上刚留下的脚印也被雪重新覆上。
雪下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渐渐地止了，整座城已经被厚厚的银色覆盖上，幽幽的月光洒在地上，衬得这个王城难得的安静。
弘庆王府，东厢。
门里挂着厚厚的挡风门帘，屋子里烧着暖烘烘的地龙，沐身之后叶杳之只穿着单衣，披着件罩衫，懒洋洋地半躺在软榻上，手里捧着本棋谱，黑白子星罗棋布，独自对弈。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听到似乎有人进了屋，他专注于棋谱，没有回头，只唇角扬了扬，“宸弟，你来晚了。”
“宫中有事耽搁了。”来人走上前见他单衣赤足，语气中有些责备地说道：“到底是冬夜，屋子里再暖和也不能穿这么点。本就身子不好，你自己也是个大夫，怎么不当心着点。”边说边脱下大氅盖在他身上上，搓了搓手掌，将捂热的掌心覆上那双显眼的裸足。
脚上传来一阵暖意，叶杳之舒服地□□了声，暧昧地一笑，说：“想着你今晚要来，省得脱着麻烦。只是没想到你来这么迟。”边说边将光裸的脚往前伸了伸，若有若无地碰触他的脐下。
爱人言语挑逗，动作大胆，太子在此等诱惑面前却岿然不动，板着脸唤来奴仆重新打来一盆热水，用热毛巾仔仔细细地帮他哥擦了遍脚。
“可暖和了？”叶杳之坐在榻上，笑眯眯地问。明明脚是他的，他却要问别人。
冰似的脸总算是化了，太子没回话，布巾随手一扔，将他哥拦腰抱起，快步走向床榻。
太子抬抬下巴，一本正经地说道：“下回嫌麻烦，你可以直接在这儿等我。”
叶杳之笑骂道：“这送上门的好事，你还想着下回？”
太子露齿一笑：“总会有的。”说罢双双倒向床榻。
有诗云，芙蓉作帐锦重重，比翼和鸣玉漏中。共道瑶池春似海，月明飞下一双鸿。
云停雨歇之际，疲惫不堪的叶杳之趴在太子的身上喘着气。太子拉过被子，掩住哥哥□□在外的肩膀，漫不经心地问道：“城东的铺子你要了作甚？”
“怎么突然想问这事儿？”叶杳之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属于他的领地上到处游移。
“怕你累着。”
叶杳之取笑道：“这会儿说得好听，刚刚怎么不怕我累着。莫担心，那楼子我是给三师弟的。”
“君悦来？”太子皱眉，“他要把那小客栈搬来？”他一向看不上那个软脚虾，文不行武也不行，不过是个小商人，可蛰孤门里那么多人，哥哥就跟君悦来的关系最好。
叶杳之盯着太子好一会儿，微微一笑。低下头轻咬他的下巴，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语含挑逗地说道：“今天晚上怎么恁多话？可是歇够了？”
“哥，待会可不要求饶。”太子双目炯炯地看着挑衅之人。
“呵。”大皇子挑眉嗤笑，塌了塌腰，以实际行动作答。
屋内被翻红浪春宵苦短，再看百里之外刚被提到过的君悦来。
“阿嚏阿嚏。”披着外衫坐在床上看话本的君悦来连着两个响亮的喷嚏，他接过叶江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鼻子，纳闷道：“大半夜的，这是谁在说我坏话啊。”
叶杳之安排的这屋子，就一间主卧，叶江城要留下就不得不跟父子俩挤一间房。冬日里地上凉，叶江城也没让君悦来为难，主动去村民家借了几块木板，加上三条长凳，铺上厚褥子临时搭了张床。
这叶江城白天看着跟个痴汉一样，一双黑亮的眼珠子就像是长在君悦来身上一样，怎么也看不够。君悦来走哪儿他步步跟随，甩都甩不掉，连上个厕所都要跟着。可到了晚上真正在一个房里时，他摇身一变，又变成个柳下惠，老老实实地待在属于他的床上，不再越雷池一步。
就这样，君悦来觉得一切尚可忍受，两大一小平安无事的在一屋里住了十几天。
“时辰不早，要不我去吹灯？”叶江城问道，旁边君霁善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
君悦来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的，奇怪得很，白天总是打瞌睡，坐会儿就会犯困，贪睡得很。叶江城也由着他，想睡就睡，想吃就吃，能吃能睡本就是好事。可白日里睡多了，晚上自然就来了精神。
一点困意都没的君悦来摸摸儿子的脑袋，合上书页，点点头。他倒是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异样。在这山里待了十几天，本该养尊处优的叶江城变身家务小能手，他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跟来度假修养一样，加之又没有电脑电视之类的娱乐设施，除了睡还能干嘛？
叶江城将蜡烛吹灭，屋内一下子没了光亮。君悦来眨了眨眼，来适应这突然的黑暗。月光透过窗棂洒入这间小小的屋子，精神十足的君悦来盯着地上窗格子的影子发着呆，耳边传来儿子的平稳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侧压着的胳膊有些累，怕惊动屋里其他人，他轻轻地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
“睡不着？”近得就像是在耳边发出的声音，拉回了君悦来越飘越远的思绪。
君悦来侧过头一看，难怪觉得这么近，叶江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披着件外衫蹲在床边，背着光，看不到表情。君悦来条件反射往床内挪了挪，叶江城打蛇上棍，立刻一屁股坐到床边。手搭在被子上轻拍，安抚道：“别怕，我就坐这儿。”
就是你坐这儿我才怕啊！滚回你的地盘去啊！君悦来敢怒不敢言，就怕动静太大吵到儿子。忍了忍，扭过头轻哼了一声，也算是表示他不乐意。
“有心事？”
屁心事，老子就是白天睡多了撑得。君悦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既然睡不着，要不我给你说个故事？”叶江城扬了扬嘴角，手上依然一下一下轻拍着。
你继续自说自话吧。君悦来不想搭理他，干脆闭上眼装睡。也不知道是叶江城如同抚慰婴儿一般的拍背法起了作用，还是叶江城的故事太无聊了，君悦来如静水般徐徐流淌的声音中呼吸放缓，渐渐睡了过去。
“后来那个商人就……”叶江城轻拍的手掌一顿，他看了眼君悦来的睡颜，自言自语道，“终于睡着了啊……”
为了让君悦来早点睡，他讲了那么多陈旧无聊的故事，说得嘴都干了。现在君悦来是睡着了，他倒是精神起来了。
叶江城微微一笑。
竟然听众已经睡着了，那么他讲什么都没问题了。
“君君……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这么喊你，所以我总在你听不见的地方这么叫你。”
“你走后，我就在那座山上待了十二年，就是我们屋子正对的那座，你昨天不是还说它形状奇怪？上面有一条山涧，积雪开化的时候，就跟小河一样，我们就住在它旁边，可惜没什么鱼。你还记得你提过的竹屋吗？就是那种隐士大侠会住的，我们的家就是那样，里面的东西都跟你房里的一模一样。山上很热闹，有花的时候，我就去摘花；没花的时候，我就去地上捡些好看的树叶；四季年岁都与我无关，我只想把好看的都给你……”
“你知道吗，我以前很看不起我爹对你爹做的事，穷追不舍，死皮赖脸地贴上去，还发誓非卿不娶，最后被全城人当作笑柄谈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堂堂一个王爷为了个男人做到如此，值得吗？”
叶江城轻笑。
“后来我才知道，值得。你走了，我才跟抽了骨丢了魂一样，浑浑噩噩。富贵荣华不再诱惑，娇妻美妾变作白骨，一切黯然失色，味如嚼蜡。”
“我只能假装你还在我身边……要不然日子太难熬了……我反反复复地从记忆中翻找你我相处的岁月，好像是在翻一本书中最精彩的地方，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
“老天大概是觉得我这十二年后悔得够了，可怜我，让我又回来了。”
“我只想纠正我做错的，挽回我错过的。”
“我猜，你大概是知道我曾经做的错事了。我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平平安安，只求你能让我在旁边看着你。”
叶江城长叹一声，徐徐说道。
“你不喜欢叶江城，我可以做一辈子的小二黑。”
“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一个留着你身边的机会……”
静谧的夜，月色溶溶，北风萧萧，能回应他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片刻后，叶江城惨然一笑：“抱歉，说了这么些，我倒是忘了你已经睡着了。”
叶江城动了动僵硬的手，俯下身，正要在他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愣愣地悬在半空中，盯着眼前的嫣红，喃喃自语。
“你不喜欢我这样做……”
“我真的很想摸摸你，亲亲你，将你紧紧困在怀中，让你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叶江城直起身，为他掖好被子，淡淡一句：“你不喜欢的我就不会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听着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君悦来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