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夜不能寐。
周辰九岁时，就是村里打遍杂碎无敌手的小混混，他继承了他爸城里人的血统，骨头蹿得快，小小年纪就展现人高马大的血统，比村里那些十一二岁的男娃都壮实。他母亲是村里人，去城镇工作结识了个退役兵，结婚之后，在城里开了个小饭馆，日子过得红火。
但不久，他爸因为帮助一抢劫女子逃生，给劫匪捅死了。
母亲伤心，得了保险和赔偿金，卖掉小饭馆就回了村里，他是在村里长大的。年纪太小，他记不清父亲，但他知道父亲是个英雄。
周辰其实不喜欢这个村子，小时候的他心脏糙得像石头，但也能感觉这个村子的压抑。
这里的女人成天不是哭哭哭，就是闹闹闹。这里的男人也不像他想象中的父亲。直到十一二岁那年，他明白这片土地在发生什么。
他在李村长的院子里遇见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叫婷婷，婷婷是李村长家的童养媳。
周辰隐隐约约明白事理，童养媳是什么意思。他开始像村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明明很喜欢婷婷，很想和婷婷玩耍，却总喜欢欺负婷婷，叫她“童养媳”，似乎只有这样，了无生气的婷婷才会用杏眼瞪着他们。
婷婷每次听见这三个字都会哭，把婷婷惹哭了的男孩子们，一哄而散。
婷婷哭起来有点像他矮胖矮胖的表妹，但她比那小矮胖漂亮多了。周辰不希望见到婷婷哭，婷婷见他走了过来，闷声闷气说，“我想我爸爸妈妈。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干农活。”
“那我帮你干。”周辰把跟在自己身后的白毛土狗抱给婷婷玩。
婷婷笑了起来，婷婷后面告诉周辰“童养媳”这个词是被“骗来的人”的意思。
她不属于这里，她属于城镇，她是她爸爸妈妈的公主。周辰点点头，他看过露天电影，知道公主就是皇上的女儿。
婷婷原来是公主啊，这得是个秘密。
在以后，只要有小孩对婷婷说“童养媳”三个字，周辰就用拳头堵住那人的嘴。哪怕是村子的儿子，婷婷将来的男人，李茂。
这样混了两三年，周辰个子渐渐高了起来，也渐渐明白事理，他看这个村子，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恐惧。
有一天婷婷不见了，周辰到处去找她，结果在后山腰上远远地看见山下的李村长在殴打婷婷，他没开过窍，但也听过村里成年人的荤笑话，李村长是在……他说不出口这个词，他觉得异常恶心。
周辰跑了过去。
在十几米远的，他看着婷婷已经一动不动，黄泥土上拖拽出一地的血，婷婷脑袋后面有个大窟窿，她的眼睛还怨愤地睁着。她再也不能对他笑了，她前几日还问他，嘿，辰子，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长大吗？
白毛狗追了上来，冲着李志吼叫，周辰却掩盖着身子，头也不回地跑了，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和爸爸一样去当兵，当警察，他要……他要做什么都挽救不了。
周辰告诉了他妈妈，连夜，母子二人就收拾好行李，周母更怕李志报复，一家人没告诉亲戚去哪儿，就在凌晨上了路。夜露深重，五个小时的山路，走得周辰心凉了。
这二十年，周辰都在寻找婷婷的父母，定罪一个人不如他儿时想的那样简单，他没有证据证明李志杀了人，甚至连婷婷家住哪里，身份证是多少都无法知道，总不可能莫须有跟领导说，我就是要查一个不存在人的案子。直到他在今年初，在东南某省的省会城市找到了婷婷的父母。
婷婷真名叫燕婷，她的父母还算家境殷实的商贩，如今又育有一儿一女。凶杀案件最高刑是无期或死刑，但追诉期是二十年，二十年一过就很难将李志判刑。好在燕婷的父母报了人口失踪案，立了案，就不存在追诉时效的问题。
周辰愿意回首过去，开始回到这个村子，找寻婷婷的尸骨。
他以为在这个村子还得待上一阵子，至少会和李志打不少交道，没想到很快就查明婷婷尸骨的地点。虽然他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周辰一夜未睡，公鸡打鸣立刻就爬起身子，套了件外衣，他站在了秦佳院子的门口。
秦佳在给甜甜做早饭，她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儿歌书，让甜甜坐在院子里小声地诵读，她自己就在厨房忙里忙外地准备吃食。
周辰抽了根烟，星火在之间明明灭灭。初夏的风吹拂在院子外的葡萄架上，从叶的罅隙中露出点点日光，从青瓦里窜出了青烟，还有些莲子的清香。
周辰躲在葡萄架下，身是一阵凉，心却莫名有了暖意。
姜珊在厨房里做完吃食，就拉着甜甜该干嘛干嘛。李淑芬早晨一早才回来，她红光满脸看着正屋内的一桌饭菜，姜珊这会儿也背上竹篓把甜甜放了进去，准备去田里收点菜。
李淑芬阴阳怪气说道：“这人啊，要吃了苦头才记得甜头。”
姜珊温柔地说，“妈，早饭放在正屋内了。你记得吃。”
李淑芬嗯了一声，先去厨房洗了脸，等到了正屋的时候，夹起一筷子菜，立刻吐了出来，齁死她了。
姜珊出了村，就往田里走，还没走到两三步。瞬息间，开过一辆面包车，停在她和甜甜跟前，里面坐在紧张万分的李慧，她一把拽住姜珊的手，就往面包车里面拖，跟着她的警察也抱住姜珊和甜甜，一行人就跟狂风暴雨似的，让姜珊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
上了车的姜珊是茫然的，她以为和李慧见面的方式是细雨和风的奔逃，没想到警察叔叔们给她来了这一出。
李慧哇地一下扑在姜珊怀里大哭，甜甜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阿姨给吓懵在原地。
“我找你，我找了你好久，秦佳，秦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知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们都以为你和田黎明一起出了事。那个人渣，他骗我，骗我说你们分手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对你，秦佳，秦佳……”
姜珊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只让李慧揪着她的衣襟哭。
李慧一哭，甜甜也跟着哭了。
面包车内的警察大哥们一边哭笑不得，一边赶紧慌慌忙忙开出了村。
有人比李慧哭得更夸张，李慧就收了声，尴尬地望着甜甜，甜甜也吸着鼻子望着李慧。
“对不起，我失态了。”李慧掏出纸巾把眼泪擦了干净。
姜珊摇摇头，“慧慧，谢谢你。”
车直接绕过城镇上了市里的高速，秦佳才想起说，“这村里还有些被拐妇女，但我们不知道她们的身份，有些年纪很大了，差不多儿女快十多岁了。也有的年龄还小，刚被送进村，不过我没看见过她们人。”
几个公安的眉瞬间揪成一团，“我们能猜到一些。不过目前人手调派不够，但后续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处理的。”
姜珊点点头，毕竟惩治一个村的犯罪团伙就是大型案件了。
这其中的门道，歪歪扭扭，官员可能会为地方政绩压下这个案件，甚至不能如愿依法处置，警方起诉一百多名人贩子，法院方面都弄不过来。
姜珊觉得自己应该为公安尽快解决案件加一把火力。
几天之后，姜珊跟着李慧抵达她所在的省城。李慧真的很够朋友，大学四人住的室友中她和秦佳的关系最好。
其他两人也给了姜珊一定的帮助，主要是在资金上，毕竟她隔离社会很多年，想再去进入会计专业工作，也需要时间。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一个被拐的女人逃脱升天，怎么也得缓和几日，情绪可能陷入崩溃，做好了安抚姜珊一个月的准备。
但姜珊很快进入社会正轨，她一点也不像被拐过后需要心理咨询，才能重新走入社会的女人。姜珊反而很明确，自己即将要过的生活。
秦佳在世上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不存在去投靠哪个亲戚的说法。
姜珊跟李慧打了张借条，借了一笔小钱，在李慧的城市租了个房子，不是她想耐赖上李慧，而是这个城市本身属于沿海地带，正是这个年代政策扶持的重点地区。选在这里打拼接下来的生活，对姜珊有好处。
姜珊目前是缺钱，虽然0129表示它存储空间多的是宝贝，但为了不崩人设，姜珊还是点点头把这些钱锁了起来。
在李慧的帮助下，姜珊勉强进了李慧公司做实习生，薪水微薄好耐在聊以度日，但姜珊却不想这样。时代在改变，没有磕不破的金饭碗，顺应时代的潮流，才能成为真正的弄潮儿。
姜珊一边维持着生计，一边开始学习当下最不被看重的计算机专业。她准备考研，虽然只剩下区区三个月。
三个月可以做很多事情，姜珊考完了研，公安最终却只解救出数名愿意离开村子的妇女，案件被当地部门压下，不了了之。
李慧很气愤，但她也无能为力。
诉求真相本来是个艰难的过程，在一个信息发达的年代，祈求越过权势得到公平的审判也需要长达几年的时间，有的人的冤屈直到二十年才被洗清。
他们想要让更多人看到真相，只有一个选择，不断追求。
李二狗一村的人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