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秦卿诞下一子,收到消息，精神紧绷大半天的丹圣门众人总算长长松了口气。哪料到欢喜不过片刻,秦卿再次喊起痛来。
负责接生的产婆忙忙往薄被里一摸,摸到了只湿漉漉的小脚丫，这才发现秦卿肚子里还有一个。
许是未出世的孩子对于孪生兄弟来说，实在过于虚弱了，秦卿前后诊过那么多次脉,竟然无人告诉她怀的是双生子。
妇人生子,本是鬼门关徘徊，更何况双生子。若仅是双胞胎也就罢了,偏偏后头这个还是寤生的。
寤生,横出一足,余下悉数卡住不得出。
周文听到六神无主的四徒弟通禀，忙不迭结束了闭关。彼时,后头这个孩子已经在秦卿腹中卡了整整半个时辰,浑身隐隐泛紫,秦卿又有大出血趋势。
眼看徒弟母子性命危在旦夕,周文边紧急传讯给李道元,通报要取还魂丹的事情,边亲自前往存丹房。
不想中途遇到小胖娃和沈炼，耽搁了些功夫，等周文仓促拜见过传闻中的凌霜君，再取了还魂丹急匆匆往回赶时，秦卿母子已不太行了。
说来好笑,丹圣门贵为白玉京一流修仙门派，天下丹门之首，每年炼制丹药无数，却对弟子难产之事毫无办法，甚至于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
“求凌霜君施救。”道完前因后果，周文俯身磕了个头。他心里对谢山姿是否会出手并无太大把握，只希望谢山姿不看僧面看佛面，能够看在丹圣门没有为难沈炼两人的份上，施以援手。
这个时候，周文无比庆幸方才没有因为贪念，下令抓住那条小银龙。
谢山姿端坐首座，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匍匐在脚边的周文，接着略略侧过头，问盘踞肩头的沈炼：“你想不想我救他徒弟？”
周文始料未及，他万万没想到谢山姿会将此事的决定权，丢给那只能口吐人言的小龙，险些没忍住抬头。
“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吗？”亲亲密密地抱着谢山姿的脖子，沈炼问下首的周文。他之前进过秦卿待产的屋子，对里头浓重的血腥气很是印象深刻，因而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啄了啄小脑袋，笃定道：“救。”
“好。”谢山姿可有可无地应了声，并不追问为什么。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周文：“带路。”
周文引着谢山姿到了产房里头时，秦卿早已昏迷过去。
门窗紧闭，屋内血腥气浓郁，几豆零星烛火散落屋角，隐隐绰绰地映出床榻间已然快油枯灯尽的人影。
毕竟妇人生子，多有不便，焦急不安的女修全部退了出去，守在屋外，只余下从外头找来的接生婆，和一位约莫是周文首徒的女修里里外外伺候。
约莫是没想到师父会请个男人来救命，沈炼之前见过的那位女修，咬了下嘴唇，犹犹豫豫地作势要掀开秦卿身上的薄被。
谢山姿掌心往下压了压，做了个不必的手势。他稍稍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审视了遍秦卿苍白如纸的脸色，接着抬指点在秦卿眉心，渡了道灵力过去。
霸道精纯的灵力迅速涌入灵台，尚在昏迷中的秦卿倏地拧紧了眉头，没等她本能地运转灵力抵抗，一道没有任何情绪的嗓音便在耳边响了起来：“保大还是保小？”
对秦卿脸上的痛苦神色视而不见，谢山姿自顾自地丢下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守在屋外的周文，闻言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他虽然嘴上是说请谢山姿救秦卿一命，但心里未必没有存着母子俱安的想法。
身为白玉京仅此一位的药修，凌霜君固然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一旦答应救人，从不马虎了事。现下问出这句话，必然是到了无法两全的地步了。
“保大，自然是先保大！”深知此刻越拖越危险，周文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扬声答道。
秦卿道侣不在，周文作为师父，替她做决定算是情理之中。
可惜这个情理之中，在谢山姿这里必然是行不通的。他对周文的回答置若罔闻，只耐着性子再次问了遍秦卿：“保大还是保小？”
仓促转醒的秦卿终于缓过神来，明白现下处境，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反手一扣，冰冷又汗涔涔的手指擒住了谢山姿的手腕。
因为失血过多而颜色惨淡的嘴唇嗡动，秦卿喘着气，眼睛直直地盯着谢山姿，声音微弱而坚定：“小、保小。”
“师妹！”守在床头的女修又怒又不赞同地叫出声。
“简直胡闹！”听到叫声，猜到秦卿选择的周文暴跳如雷，他气得胡须乱颤，恨不得推门进去大骂一通，却又顾忌着秦卿现在的情况，不敢多刺激她，只好克制住怒气，竭力宽慰道：“卿儿你年纪还轻，孩子日后尚有机会，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可惜周文苦口婆心，终究还是动摇不了秦卿的决心。
“请一定帮我保住孩子。”秦卿执拗地望着谢山姿，一字一顿道。
明明气力在快速流失，秦卿依然不管不顾地硬生生撑起了上半身。汗湿的鬓发黏糊糊地贴在脸侧，平素最注重打扮的她早已无暇顾及这些了，唯有紧紧扣住面前人的手腕，宛如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对着秦卿的恳求目光，谢山姿顿了顿，正要应承下来之际，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无边海之事悠悠悬着，尚未尘埃落定，千年如一日静静凝视人间的天道，忽然在此刻裂出道可窥探的破绽。
垂在袖子内的左手手指飞快地掐算几下，算出结果后，谢山姿眼睛里难得露出两分讶异。
讶异一闪而逝，快得近在咫尺的沈炼还没看清，谢山姿已经面色平平如常地颔首同意了。
“前辈大恩，秦卿此生无以为报，唯愿来世能鞍前马后，以报前辈恩德。”嘴里轻声吸着气，秦卿艰难地道了谢。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惨白小脸跟着绽放出奇异红润来，连带着精神都好了几分。
见状，站在床边的女修蓦地伸手抓紧了帷幔，她心里清楚，秦卿这是回光返照了。
孩子还卡着不得出，性命危急，并没有太多功夫给其他人唏嘘感叹。谢山姿抽出被秦卿扣着的手腕，简明扼要地吩咐接生婆：“两盆热水，煮沸过的剪刀。”
接生婆被谢山姿身上不自觉流露的天然威势吓得头都不敢抬，哆哆嗦嗦地说这些东西早就备好了。
谢山姿往东西放置的位置瞥了眼，示意接生婆端到床边来，而后他边将秦卿身上的薄被往下褪了褪，边头也不抬地命令道：“全都出去。”
“出去？”女修有些愕然。
接生不是件简单容易的活，往常十数个人围着团团转都是常事。没料到谢山姿竟然一个帮忙打下手的都不要，女修还想硬着头皮再问，被谢山姿平平淡淡的目光一扫，当即噤了声，拉着接生婆倒退出去了。
屋内空寂下来，谢山姿把袖子挽了几叠，低头问床上的秦卿：“你的剑在哪里？”
大抵是谢山姿身上沉稳可靠的气质过于明显，秦卿有些莫名，却并不害怕。她伸出攥被单攥得指甲隐隐有脱落趋势的手指，老老实实地指了个方向。
取了剑回来，谢山姿抬手摸了摸沈炼的龙角：“你陪她玩会儿好不好？”
“哦。”沈炼看着谢山姿抽剑出鞘的动作，点了点头，从他肩头跳了下来，落入染上湿意的被褥间。
银色身影在茜色的薄被上滚了圈，沈炼跑到秦卿的枕侧，藤黄竖瞳无声凝视着秦卿眼睛。
“你喜欢捉迷藏吗？”搜肠刮肚好半晌，沈炼想起修罗伞平常最爱的事情来。
秦卿本有点如临大敌，她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活生生的小龙，只在书中看过描述，以为龙都是生性不好惹的家伙。听见如此孩子气的问话，她紧绷到极致的情绪反倒松懈下来了。
“小时候喜欢。”秦卿嘴边带了点笑意，细声细气地回答。她见沈炼尾巴一直在动来动去，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下。
沈炼刷地一下将尾巴盘紧了，面对有些受到惊吓的秦卿，支支吾吾地道：“尾、尾巴不能给你摸。”
说完，沈炼想到谢山姿陪着玩的交代，很是抓耳挠腮地苦恼了会儿。他想了想，十分大方地伸出爪子，放到秦卿的手指上：“但是爪子可以。”
“你捏捏看。”见秦卿不动，沈炼催促道。
见小银龙一派憨傻天真的模样，秦卿实在有些忍俊不禁。她依言合拢指尖，才感受到与人细腻肌肤截然不同的粗糙鳞片，腹部就传来一阵剧痛。
宛如肚子被活生生剖开，秦卿痛哼一声，猛地咬紧了牙关。
剧痛还在继续，秦卿痛得意识全无，本能地抓紧了手里的东西。平常丁点亏也不肯吃的沈炼，明明被捏得爪子生疼，竟然还傻乎乎任她捏着，半点也没有抽出爪子的意思。
秦卿鬓发已经全部汗湿了，沈炼看她满头大汗的模样，转头左右瞅了瞅，瞅见块拭汗的手帕，便用尾巴勾了过来。
用另外只空着的爪子替秦卿慢慢擦着汗，沈炼学着修罗伞滔滔不绝话唠的样子，想转移秦卿的注意力：“不怕不怕，过会儿就不痛了。等你不痛了，我带你去吃烤地瓜。对了，你会烤地瓜吧……”
沈炼絮絮叨叨说着，沉浸在手中事情里的谢山姿也没发现异样，继续从容不迫地将剑尖下切。
等到谢山姿从秦卿肚子里将孩子抱出来，听到一声啼哭的时候，秦卿已经出气多吸气少了。她目光开始涣散起来，却仍旧固执地盯着谢山姿手里浑身紫癍的孩子——那是在娘胎里憋多了气的缘故。
孩子很小，猫儿似的，只有成人两个巴掌大，比秦卿之前生的那个八斤二两的大胖小子不知小到了哪里去。
“前辈，”秦卿目光缱绻地看着谢山姿给孩子清洗血污，声音微弱道：“可否请前辈给孩子赐个名字？”
谢山姿给孩子裹襁褓的动作一顿。
“江上扁舟叹闲梦，一襟晚照诉平生。”大概是先前照顾过方童子，谢山姿动作有条不紊地把孩子包好。他走到床边，弯腰将细声啼哭的孩子放在了秦卿身旁，“不如就叫晚照。”
“晚照，沈晚照……”秦卿声音越来越低，她松开沈炼的爪子，艰难地抬起手，想摸摸孩子娇嫩的脸蛋。
只是苍白无力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孩子的前刻，秦卿的手指便中途落了下来。
秦卿死了。
沈炼生平头一次见到不是被杀的死人，不由攥着帕子愣住了。他生来是团混沌魔气，又生在万魔渊那样凭拳头说话的地方，所见皆是心狠手辣贪婪狡诈之辈，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自愿赴死，就为了一团丑兮兮的红猴子。
看着眼底流露出茫然不解的沈炼，谢山姿摸了摸他的龙角：“怎么了？”
沈炼摇了摇头，对谢山姿伸开爪子，做了个要抱的姿势。
将沈炼爪子里湿漉漉的手帕抽出来丢到一边，谢山姿抱起沈炼，摁在了自己怀里。
打开门，迎面撞上了焦虑不安的周文，谢山姿不置一词，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说了句“那孩子名叫晚照”。
“晚照……”周文低喃了句，还没得及问是否母子均安，就先听见了压抑的哭声。
——是迫不及待冲进屋内的大徒弟的哭声。
周文仿佛听见耳边轰地响起了惊雷声，他仓皇抬目望去，看见谢山姿身后跟着小胖娃，几人已经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算是小师妹的结局（。
秦卿道侣姓沈啦，所以这世的小师妹叫沈晚照，这个后面会讲~166阅读网
<>